今天周末回乡下看望老家父母,听房下堂叔说台湾的侄子侄女要把大爷(堂叔大哥)的骨灰送回来安葬老家祖坟山,以满足大爷生前落叶归根、魂归故里的夙愿。那边的亲戚来之前问要不要带些台湾电器、金玉饰品之类的来,堂叔说什么都不要带,现在不像以前了,老家的日子越来越好过了,吃穿用都不缺,那台电视机还可以正常开机呢。
堂叔说的那台电视机,其实是一台21寸的日本进口东芝彩电,就摆放在老人家的卧室里,是他平时最爱的宝贝。说起这台电视机,那还得从20世纪90年代初说起。
有一天,堂叔接到镇邮政所邮递员送来的加急电报,寥寥数语几个字,意思是远在台湾的大爷时隔半个世纪要回来探亲。这可是天降大喜事,堂叔一家兴奋得像过年一样。大家立即凑在一起商议,决定举行一个隆重的欢迎庆祝仪式,要杀猪宰羊把亲朋好友都请来热闹热闹,还要请南河戏班子来唱个三天三夜。听说解放前大爷在国民党县政府做过文员,文章写得特别好,和革命进步人士多有来往,1949年被胁迫离家去了台湾。后来在那边娶妻生子,还做点小生意赚了点钱。几十年来,大爷无时无刻不在挂念大陆的亲人,时不时会写封家书汇点钱来。村里人都十分羡慕堂叔一家,说有个台湾亲戚,就是拣到了一个大元宝,不愁吃不愁穿,大把大把的钞票用不完。
自从海峡两岸开通“大三通”后,大爷就谋划着回趟老家,做梦都想着到祖父祖母的坟上烧点纸上炷香。经过一段时间的申请和准备,日思夜盼的这一天终于来到了。
得知大哥要回来,堂叔一家和乡亲们早早地聚在村头迎接,乡政府也派来了负责台湾事务的干部。当伏尔加小轿车的门打开,满头银发的大爷第一次踏上故土,激动得热泪盈眶。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,堂叔情不自禁地上前和大哥紧紧地拥抱在一起,一时不知从何说起。好一阵寒暄过后,大爷先带上家人去祠堂拜了祖宗,然后去祖父祖母的坟前烧纸焚香。老人家在坟前沉默了许久,他说这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祖父祖母,没有尽到做儿子的孝道,没有给二老养老送终。
中午时分,堂叔家的院子人来人往,四处飘荡着诱人的饭菜香。亲戚们早早地坐好,等着开席上菜。快开席了,大爷吩咐大娘打开一个时髦的旅行包,开始给亲戚们发纪念品了。每人一个金戒指,或一对金耳环,足足发了20多件,血亲三代之内的亲戚人手一件。亲戚们都羡慕地啧啧称叹,说台湾不愧为亚洲四小龙,那里的人真有钱。堂叔家的礼品特别一点,除了每人一件金饰外,大爷还带来了一台崭新的日本进口的东芝彩电,21英寸的大屏幕,像个黑色的大馒头一样。据说当时买这台彩电需要2000多元人民币,我当时在中学教书,一个月工资才300元不到。现在想起来,估计日本进口的东芝彩电全县也没几台,我老家村里更是连14寸的黑白电视机都不多。
大爷在老家待了四五天,走访了一些主要的亲戚和健在的儿时伙伴,便依依不舍离开了家乡,谁知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过。因为那台东芝彩电,堂叔家便成了村里的免费“电影院”。大伙都挑大拇指说,堂叔家的大彩电,有颜色又清楚,天天有好看的节目,比看电影还带劲。遇到播放什么《渴望》《乌龙山剿匪记》之类热门电视剧的时候,每天傍晚乡亲们便早早地收工吃晚饭,然后就揣着小板凳到堂叔院里看电视了。而堂叔从不嫌弃,每次早早地把大东芝搬出来,把天线架好调试好。不多会儿院里便挤满了人,大家边看边议论着电视剧里的故事情节,小院里洋溢着欢快的氛围。不多久,外村的乡亲也闻讯来凑热闹,堂叔的院子都快要撑破了。遇到雨天,堂叔就让大家到堂屋里看。堂婶也是个大方人,每天都要准备一大壶凉茶,里面放的是村背后山上的大茶籽,谁要是渴了随便喝。有一次不知谁不小心把院子里的鸡厨给踩塌了,踩破了五个蛋,踩伤了一只老母鸡,堂婶心疼了好一阵子,堂叔则安慰她千万不能给脸色别人看,并默默地把鸡厨重新垒砌好。
后来,大爷要不是生意忙,要不是身体不适,想回家却不能如愿。再后来大爷老了,也走不动了,只是书信不断,问候不断。没过几年,堂叔装了座机电话,大爷就经常打电话来,每次一聊就是一个小时以上,聊小时候的事,聊孩子们的成家立业情况。堂叔特别爱惜那台东芝彩电,把它当成了宝贝疙瘩,平时经常用干布擦拭,遇到打雷就拔下插头,搬上搬下小心翼翼。堂叔说,这台彩电给乡亲们带来了欢乐,看到它就等于看到了海峡对岸的大哥。
进入千禧年后,大爷也渐渐地不再汇钱来了,说是那边钱也不好挣了。而堂叔这边日子却逐渐红火起来。几个孩子出去打工,堂叔也承包了800亩山林种满了油茶,每年家里收入也有10万元。村里乡亲们也不再像以前过得那么寒酸了,家里手机、摩托甚至小汽车都有了,彩电就更是不用说了,还接上了城里的有线电视,频道多,内容更丰富。于是堂叔家的院子慢慢冷清下来,东芝彩电再也不用搬出来了。前年,堂叔家里买了台55寸液晶大彩电,那台东芝电视机自然就要被淘汰了。可堂叔没让它退出历史舞台,从不舍得扔。理由有二:一是根本没有毛病,色彩好得很;二是大爷送来的念想,是永远的纪念。堂叔把东芝彩电由堂屋画桌请进了自己的卧室,并盖上一条雪白的丝巾。虽然平时很少看,但每天一次擦拭从未间断过。那台东芝彩电一尘不染,看上去还跟新的一样。
如今,大爷已经离开人世,一去不复返,后辈人回大陆也方便多了。听说大爷的二儿子今年就准备回老家办电子公司,多为老家做点贡献,了却大爷生前不能回报家乡的遗憾。堂叔也70多岁了,平平安安,没病没灾。老人家打算着,趁着身体还算硬朗,什么时候带上堂婶去一趟台湾高雄,看一看大哥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异地他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