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五十年前,他结婚,牵头毛驴把女人从几十里外驮回家。女人的嫁妆是一只木箱子,木箱子里放了两件新衣裳。一只木箱子,怎么驮?驴也为难。他灵机一动,找来一根绳子拴住木箱子,绳子的另一端缀住一块大石头,就这样搭在驴背上。骑在驴背上的女人,还没有个官名。岳父姓王,他喜欢绿树红花,即兴给女人取名叫王梅花。接亲路上,他把新娘子逗得笑个不停,帮他接亲的人陪着笑个不停。女人笑罢了,跟他过上了“苦大得很”的一辈子。
他用幽默和风趣,哄乐了自己的女人王梅花,也让王梅花跟上他吃了一辈子的苦。现在的他知道了,他的风趣和幽默,哄不了一株草,也哄不了一棵树。早年的幽默风趣,只不过是他贫困潦倒的生活里的一点乐子。只有草木青葱的西海固,才是实实在在的。我见到他时,他对我说,“西海固无鱼的旱海,正在逐渐地变成一座美丽的花园。”
说这话的人,是西海固农民马志文。西海固百万移民出山,迁往靠近黄河的荒漠戈壁滩时,乡上村上的干部都来做动员,说土地一经改良,不但人能吃上黄河水,土地也能浇上黄河水,人就能在平原上扎根。马志文固执得很,就这么留在了家乡。这是上世纪80年代的事,那时,他家乡西吉县的群山深处,山上比院里光,院里比炕上光,全县森林覆盖率只有1.7%。
已经七十多岁的他,世居山野,并非庸俗人物,40年来,他的名字不断被人写进文学作品,成为读者难以忘怀的人物形象。他身材壮实,脸庞泛红,乐观风趣,记忆力惊人,不论春夏秋冬,总穿一身中山装。这个朴实敦厚的西海固农民,满身都是说不完的逸闻趣事。
马志文的家,在西吉县沙沟乡沙沟村。我们沿一条水泥道,爬到他在西山腰上的家。山里人的居所,依山势而建,一处处房舍从山脚一路上升到山腰,他家崭新的四大间平房,外墙瓷砖发出锃亮耀眼的光。他站在自家院子门口,背靠西山,眼望东山。西山植被绿了,东山植被绿了,他仿佛站立在绿原之中。与我一见面,他兴奋地介绍起家乡的事情。
“现时,福建省协助我们西海固,在搞林草四个一工程。”
“什么?四个一?”
“一棵树、一株苗、一棵草、一朵花。”
“哦?”
“搞了几十个林草产业示范区,两万多亩,专门育苗,要来绿化西海固的城市和山村。”
“这不得了啊!”
“国家要把我们西海固变成一个花园。”
马志文是个生性欢乐的人,他带我们参观新房,看新修的车库。接着,又引导我们察看他结婚时用杨木椽子搭建的一座土坯房。保留下来这座土坯房,外墙斑驳,屋顶生出了一丛一丛的瓦松,里墙也出现了一些长长的裂缝,几根木柱支撑起屋梁。尽管早不住人了,可他没舍得拆除。新旧房舍,显示出主人居住条件的变化。屋子在高处,下方是一条很深的泄洪沟,这沟渠从山顶蜿蜒而下,过一排排民居的边上,通往山坳的最低处。
院子的外面,有一片坡地。马志文把这十几亩坡地利用了起来,他不种荞麦燕麦和洋芋,而是种出了人工林。这片树林里,有榆树、杨树、杏树、梨树、桃树、枣树、李子树、苹果树和茶树,株距的空隙处,套种了蓝花苜蓿。蓝花苜蓿盛开着小花,一朵一朵的花儿铺满一地。蓝花苜蓿是用来喂牛羊的,前些年,乡政府发给种子,他种下,现在已成10亩。
西海固百万移民出山时,马志文的家乡,也是主要的迁出地之一。他清晰记得,20多年前,有一批农民出山的情景。那年夏季,干旱少雨的沙沟乡,猛然遭受连天暴雨的袭击,山洪冲毁了附近的下坪水库,又袭击了一个个村庄。受灾最重的杨庄,大水淹过了农家的窗台,家里的存粮都被洪水冲走。时间不长,50几户农民在政府的帮助下,搬迁到了平原。以后,很多人陆续搬出大山。马志文故土难离,任何时候都没有动过搬迁的念头。
让他喜悦的是,女儿女婿一家人出了山,在首府银川的郊外安了家。他开怀地告诉我,如今的西海固已经变好了,自己就不必搬走了。不等我们说话,他情感的闸门已经打开。他用西海固方言,抑扬顿挫地讲述着家乡变迁,讲述着眼前的荒山秃岭是如何变成浓绿青山的。
“我们沙沟乡位于西吉县的西北部,过去风沙特别大,路上的烫土淹过了脚脖子,气候也是极其不好。”马志文站在自家的林子里,两手在眼前比画着,对我们即兴说起了古今。
“现在不一样,即便干旱些,但也不起风沙。如果一遇大雨天,山洪也没有了。这些显著的变化,应当归功于国家早期执行的退耕还林以及生态移民。你们看到的东西二山,之前都是土山。为啥说是土山呢?20世纪60年代,我们西海固山区人口增长极快,人们的吃饭成了大问题。为了种粮,人们把东西二山都挖光了,都种上了庄稼。有些山梁上,耕牛上不去,人就爬上去耕种。但是,我们当地人的粮食还是不够吃,还是需要依靠国家的救济,整个西海固地区的情形大多是一致的。山上植被没有了,每次一下大雨,山洪就会泄下来,山地被洪水冲成一道道渠,坑坑洼洼的,水土流失极为严重。我年轻时,常听我父亲说:山腰耕出粮,就会荒到场;庄稼种满山,一路荒到川。”
“父亲说这话时,我年轻稚嫩,尚不能理解其中的含义。到了80年代,我们大肆垦荒种粮,在沙沟乡的山山峁峁都种满了庄稼,一点儿余地都不留。这么做,导致的结果是庄稼没有任何产量。人下了很大的苦,反而变得更穷。著名作家张承志在1983年,第一次从北京来西海固,住在我家的土坯房,他对我们这里恶劣的生态环境感到十分震惊!他在文章里写道:‘沙沟的山光秃秃的,土都是红的,灼烫人的眼睛。那时,我家的牛羊没有青草啃食。’我们这山上,植被破坏严重,粮食收成越来越薄,经济来源越来越窄。农民每一天都要为两顿饭发愁,很多家庭在生活上非常困难。”
“我们这地方,植被糟糕到什么程度?现在不敢回想。我给你举个例子。村里的妇女每天都要上山挖药材,搞点经济收入。女人们主要挖的是黄芩、柴胡和甘草。我们村附近,几里路之外,有两个灌区,分别叫大灌区和小灌区,每个灌区都有四五道山梁,草和树,碧绿碧绿的。夏天,女人们不管刮风下雨,都要跑到这两个灌区去放牛放羊。每天有成千的牛羊被赶上山,两个灌区的生态,也就这么一点一点地破坏掉了。”
“哎,你亲历过山洪的可怕吗?如今,虽然山洪没有了,而我仍然感到十分的恐惧。20多年前,那一天是农历的7月24日。西海固下起了暴雨,这是一个极端罕见的现象。洪水把山腰冲成一道道沟,把几个人冲走了。暴雨来得实在突然,我9岁的小女儿桃花,还在黑刺子嘴放牛。我一急,冒雨去找桃花、一条山洪汹涌着,咆哮着,隔断了道路,我看不见我的女儿桃花。傍晚,桃花站在河对岸的一块大青石上,脚下是滚滚的洪水,搭着哭腔对我歇斯底里地说,两头耕牛跑得不见了,她也差点被洪水卷走……第二天上午,洪水变小,我把桃花接回家……这场暴雨特别大,把蒿内海子(堰塞湖)填满了,海子里根本盛不下这么多洪水,决堤了。洪水一股脑泄下来,把我们沙沟乡的杨庄、土家河、满寺堡几个村庄淹没了。杨庄人的房屋塌了,粮食被冲跑了;土家河一个老奶奶被洪水卷走了,第三天才被打捞上来。”
“好悲惨啊!虽然20多年过去了,可这场山洪仍然出现在我的梦里。谁能想到,西海固这么缺水的地方,一场暴雨,竟然给人带来那么多的悲伤……我这个人啊,发展经济上平平淡淡,可我决心要把生态搞好。别人在地里使劲儿种庄稼,我在地里栽种种草。我把周围困境搞好了,我的心情才会变好。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呢?不搞好生态环境,即便我两顿饭吃饱了,还是恐惧山洪冲下来,还是有思想负担的。最近这十几年,我们越来越重视生态保护。农民自发满山满坡地栽树种草,千棵万棵地栽种。你看西面山上,这是公家带我们栽种的,株距间距恰当,树木枝干粗壮。偶尔遇上暴雨,大树拦截了山洪。”
二
在大自然惩罚中惊醒的西海固人,最终成为生态的保护者。
绿树与土地,在马志文的体会里是深刻的。
讲起变迁的事情,马志文的青春回来了,变成了一个乡村演说家。包产到户后,三十多岁的马志文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。他一人种了90亩的山地,田亩数量虽大,但产量小得很。山地小麦,亩产不上百斤。他在土地上不停地折腾,种小麦、玉米、土豆、胡麻、糜子、豌豆、荞麦和莜麦。他琢磨出,当年种下麦子的土地,转年只能种土豆;当年种下的燕麦地,来年只能种豌豆。可靠的经验告诉他,干旱少雨的地方,倒岔种地,才有一丝的希望。大地上没有绿树,生态环境遭到破坏,雨水就少,山洪就凶,人怎能安身立命?
在马志文家的院子里,我看见一棵高大的柳树。他叫这棵树是弯弯柳,可是这树并不弯曲,反而长得挺拔,主干粗壮,树冠硕大,遮出了一院子绿荫。马志文对我说,这是他栽种下的第一棵树。
说起来,那是四十年前的事情了。有一回,他在70里外的三营镇干活。歇工时,坐在工地边上成排的柳树下休息。柳树遮出了浓郁的绿荫,他很喜悦,动心了。工程结束那天,是个下午,他见三营镇有人在沿街出售树苗。一激动,掏出身上仅有的两元钱,买了四棵手指一般粗细的柳树苗。仅有的钱买了树苗,以至于他没有钱乘坐班车回家。咬了咬牙,他扛起几棵树苗徒步朝着沙沟走。走完70里山路,回到自己家里,天已黑透。他顾不上休息,也等不到天亮,拎起铁锹在自家院里挖树坑,又匆忙把几棵树栽下。
马志文,这个朴素的山野农夫,思想里盛着西海固。他身上有一种古典的气质,虽然没有上过一天的学堂,但在少年时早早地啃过了四大名著。那时,家乡的“四清运动”搞得正红火,收缴了一批民间书籍。少年马志文跑去看热闹,见到发黄的古书摞得像一座小山包,心里十分好奇。趁人不备,他凑上前,把书一本一本地朝自己怀里揣。偷回的几本书,有《水浒》和《三国演义》。读书无用论盛行的那个时期,不识几个大字的马志文,在十五十六的月光底下,悄悄地读完了这些书。通过一遍,他凭借自己惊人的记忆力,一下子就记住了书中的人名、地名、年代和具体事件。
啃了一遍四大名著,马志文立即变成了一个“说古事的大王”。每天晚上一收工,他不进家门,就被邻人请去坐在炕头上,盘起腿,讲水浒,说三国。炕边上,脚底下,围满了一屋子人,都在竖起耳朵听他绘声绘色讲。他按章节讲,一部作品能讲好几个月,绝无重复。之前是定点在某一个村民家里讲,之后是被人们轮流请到家里讲。再后来,他坐着讲,大人娃娃们站着听。每一次,他讲到且听下回分解时,大家都舍不得散场。在一个普遍缺少娱乐的年代,一个村庄在他的带动下,沉浸在古典文学的世界里……大半生过去了,农夫马志文一直保持着对文学的特殊情感。尽管一字不著,可他多年前就腾挪出自家的一大间屋子,办了一个乡村图书馆。
我们去时,正逢学生娃娃放暑假,村上的一些孩子来到他家图书馆学习。孩子们趴在书桌前,埋头读书,安静阅读,每一个都认真极了。迎面一面墙上,挂出他赋诗创作的一幅书法作品:
远看黄河一条线,
近看黄河浪翻卷。
河南遍地是麦田,
半生半黄等搭镰。
马志文站在窗口朝里瞅一眼,回头乐呵呵地冲我笑。一刹那间,我感到,这些孩子们,在他的眼里已经变成了一棵棵小树苗。在大自然惩罚中惊醒的西海固人,最终成为了生态的保护者。
月光寂静地照耀着沙沟人家。
马志文喜欢在皎洁的月光下,漫步在家乡的土山梁峁。像在十五十六的月光底下读四大名著一样,月夜里思考能够带给他灵感。二十年前,他就想着在家乡的山脚下,种出一片橄榄树。那一天,他和同伴在明晃晃的月夜里漫山遍野地转悠。忽然,同伴指着身后一座大山说,把沟壑填平,防洪栽树,乡里的耕地和绿化就会好。还说,最好能种一些橄榄树,这树耐旱,经济价值又高,似乎很适合西海固。他一听,心里乐了,眼前出现一连串幻视。他看见了郁郁葱葱的橄榄树,也看见来门上收购橄榄的商贩。
这些年,他一直打问着,种植橄榄,竟成一桩心事。
马志文像很多身怀高法的不俗人物,不露痕迹地厮混在山野草木间,而内心的天地很宽。他所在的沙沟乡,常住人口一万人,人们主要收入靠劳务输出。儿子儿媳结婚后,先走北京打工,又到兰州上班。目前,儿子在兰州一家饭店当店长。马志文和妻子王梅花在家领着孙女,清闲的日子里,他要义务参加乡上的种树种草。搬离沙沟的人们有了发展,留在家乡的人也有了向好的变化。他说,显而易见的变化是山里的绿树越来越多,植被越来越多,雨水越来越多,自然灾害明显减少,曾经干旱的地方,再也不起大的风沙。时不时,就有黑鹳、白鹭、苍鹭在庭院的上空悠然地飞过,被羽翼擦亮的晴空更加蔚蓝。西海固生态的向好变化,喜悦的不仅是人,还让野生动物找到了栖息乐园。他兴奋地说,“黑鹳,国家一级保护动物,和大熊猫一样珍贵。”
黑鹳在庭院的上空飞过,马志文心里很激动。他说,西海固是山汉和鸟儿的共同家园。我知道,他的心中有山河,心中有绿色,那是对生养自己的家园的热爱。热爱文学的农民马志文,更在意自己内心的感受,而数据又明确无误地告诉我们,西吉县的森林覆盖率从当年的1%,提高到了20%以上,水土保持率接近80%。8月的西海固,夏粮已经收割完毕,天空更加湛蓝,如丝的朵朵游云从山上人家轻盈地浮过。我们从马志文家出发,经白崖乡去往西吉县城,沿途都是绿化带、防护林,道路两旁生长着许多新植的树苗。在一道道纵横的沟壑里,绿树和青草,泛出深浓的绿意,漫山遍野地铺在大地的每一个角落。
我们路过白崖乡政府时,在一段地势平坦的公路上,看见了人们十几年前栽种的一段防护林带——道旁的两行大柳树。或许是临近渠道的缘故,这些柳树生长得极其旺盛,树干粗壮,枝叶繁茂,树冠交错笼罩在道路上,只露了两公里多长的一线天。我们的车子沿途盘旋在山路上,向南,就能抵达县城。一路上,我们翻山越岭,看到了夹山的绿,延绵的绿,无尽的绿。
在一处处基本农田保护区,硕大的路标上醒目地写着:“没有森林,就没有人类。”走出森林将近一万年的人们,开始回望人类之初的风景,西海固大山深处的人们,珍视起每一棵树,每一株草,每一朵花。在一面峻峭的山体上,我们还看见了“努力建设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现代化”的警语。警语是榜书,这里的每一个字,都是一面旗,鲜红又热烈。